我非石痴、石迷客,亦有爱石之心。爱石之心,或人皆有之。有人爱得深些,有人爱得浅些;有人爱其刚毅,有人爱其温润;有人爱石如己,有人爱石如师……不一而足。
案头那几块小石头,与我都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熟人。每天我坐在书桌前,它们就是谦和无语的陪读伙伴儿。偶尔把它们捧过来对视一番,也是“相看两不厌”。烦劳它们帮我压压书页、抻住宣纸,它们从不推脱敷衍。
尽管为石低调,不事张扬,可它们对我“三观”的影响,却迫使我不得不把那些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小故事,提上一提,讲上一讲。
漫画 李嘉
蓬莱石大学士 案头镇纸将军
先说这块鸭蛋青色的鹅卵石吧,是大作家萧军老爷子的爱婿王建中先生送我的。我高度怀疑,建中先生是个石头迷——他家的石头块儿,脚底下、窗台上、书柜里、桌面上……哪哪儿都是。一细看,大多数的石头上还錾着字儿呢。您别忘了,建中先生还是位书法篆刻家咧!岂止是石头?他连大石磨、小石磨都从山西、门头沟往家搬。当然,因为数度迁居,这对“石磨父子”最终落户我家,成为我家新石器时代的重要成员。
建中先生赠我的这枚“鹅卵”,握在手里,大小正合适。形状看上去,真像一只被压扁了鹅蛋。石头上刻着几个字:“蓬莱石 一九八四年夏”,隽秀雅致,一看就是王建中的刀笔。1984年夏天,萧耘、建中夫妇陪萧老去烟台疗养。建中先生说,这块石头是他们饭后在海边散步的时候捡的。有时候我在想,虽然石头是地球最主要的组成部分,数量众多,但也大多朴实无华,非玉非宝,为什么萧老一家这么喜欢捡石头呢?
后来我似乎想明白了:他们是在寻找大千世界中,和他们的性格最为接近的东西。除却这硬邦邦的石头,还能有谁呢?
明明是一块普通的海滩石子,被大作家捡起了,被篆刻家命名了,好像一下子获得了新生。再被装进行囊,背回北京,在书堆里熏陶多年,转赠于我时,或许已然成了“石学士”。我把它请到案头,封为“镇纸将军”,不能算楚才晋用吧?
转念一想,这位“石学士”沉吟之余,很可能会想起多年前,它在烟台的海边冲浪嬉戏的情景。曾经沧海呵,见到过沧海的人,谁又能把那难以名状的深邃与壮阔忘记了呢?“四十年来家国”,四十年来,这位“石学士”久居京城,登堂入室,枕书倚卷,雅则雅矣,只是再也无缘见到故乡的大海。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在舍与得之间,往往顾此失彼,或许是从心所愿,或许是身不由己。在漫长的岁月里,如何看待那些窘迫与通达、富贵与贫困、健康与病痛、遗忘与被爱、失落与荣耀……一位活了113岁的北京老爷子,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位董济民老先生,生在清末,经历民国,闯过关东,打过日寇,开过鞋铺,在秀水街前卖过20多年《北京晚报》。老爷子111岁的时候,他在幼子董新武的陪同下,来到北京晚报编辑部参观。谈及他的超长人生,老人提笔在宣纸上书写了八个大字:“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董老先生写字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老人眼不花,手不抖,看他从容握管,中锋行笔,写下这八个字,心头不禁为之一震:人生哲学压根儿不在那些佶屈聱牙的学术词汇里,有道是“老僧只说家常话,高手从来不拔刀”,高寿的董老先生把百年生活浓缩的精华和盘托出,透彻至极。
结缘火山烬 敢当巴林石
和“蓬莱石”殊途同归的,还有我放在打印机上的那块火山石。十多年前,我乘船出海,从一个不知名的石滩上把它请回来,沉甸甸的,拳头大小,仿佛是火山喷发后烧剩的一块石炭,是岩浆冷却后留下的一个沉思。
它沉稳端方,如同一块墨坯,却又不失灵动。石头上生长了一层散漫雏菊般的白珊瑚,好像上海滩摩登女子发髻上斜戴的蕾丝网。石头下面有小牡蛎留下的一件“白上衣”,牡蛎本尊和它的“白裙子”,早不知去哪儿了。捧它在手,我没有感受到地火的炽热,却感受到了岁月的沧桑。试想,几十万年前,海底的岩浆,如同冲天的火龙跃出海面,遮天蔽日。煮海之后,积石成岛,卓立于世,何其壮哉!及至鸟栖鱼潜,草木葱茏,便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海外世界。这新世界里,不可胜数的大大小小的火山石,当算是最早的原住民。它们或静卧于林下,或流连于滩头。那些徜徉于浅水的,珊瑚便来卜居,牡蛎亦来安睡,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多少个岁月过去了,海水又把它们推上了滩头。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偶然,在一个落潮的傍晚,我来了,在海沙半掩的滩涂发现了最美的它。这难道不和人生的际遇相差无几吗?偶然加巧合,除了缘分,谁还能说得清呢?
要想解释一切难以解释的现象,最好的办法就是归于缘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见着了,那是缘分到了;没见着,那是缘分没到;散了,那是缘分尽了。有人说,一千年是“缘”,一万年才是“分”呐!有这千年、万年的时间跨度,对于人类这种“百年虫”来说,就太方便解释啦。况且,有缘无分的事儿多了去了,但有分无缘的却不存在。缘和分的逻辑,或许就在这里。
在我办公室的花盆里,有两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那是我从巴林右旗的巴林石矿区门口背回来的。2016年夏天,全家自驾北上承德、赤峰一线度假。我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开车到巴林石的原产地看看。三十年前,我是从胡福巨先生的《巴林石志》一书中,知道“巴林石”这个名字的。后来先后结识了张国维、王建中、刘楣洪等京城篆刻名家,又在北京展览馆年年春季举办的文房四宝博览会上,领略到巴林石印章专柜前的满目琳琅,对巴林石有了更多的了解。于是,何不去巴林矿区看看的念头儿,就在心里种上了草。草越长越高,直到有了这次举家出游的良机。从赤峰开车一路北上,在云朵般的茫茫草原和草原般的茫茫云朵间穿行,期待的心情,一直远远跑在我的车前头。
心向往之,便是缘的牵引。结果导航到了那儿,发现巴林石的矿区大门和主题公园大门,双双铁将军挡驾。热心的路人告诉我,这个矿区关了,平时没有人。因“缘”而至,却无“分”见面,惜乎!专程几百公里跑过来,一心的期盼,一脸的兴奋,一身的热汗,都付与了悻悻然三个字。傻站了一会儿,心里没了主张。低头一看,矿区门前的碎石路上,铺满了支支棱棱的废石料。甭问,这些石头肯定不是从外地运来的。既然是巴林的,又是石头,就权当是“巴林石”吧!于是弯腰拾起两块就往牛仔背包里塞。
媳妇和闺女见状忙问:“捡着巴林石啦?”
“没跑儿,百分之百的巴林石!一分钱都不用花哈哈!”
娘儿俩一脸的不屑,我也知道蒙不了她们。聊胜于无,没什么大不了的,谁叫咱缘分没到呢。王安石老爷子在《游褒禅山记》里说啥?尽志则无悔呗!谁又能笑话咱呢?话说回来,万一有人笑话我不懂巴林石,又有何妨?无非是不甚了解我对石之缘分的看法罢了。
回来之后,我堂而皇之地把“巴林石”摆在办公室的花盆里,还在石上用中楷写上“巴林”二字,以结我的“木石之缘”。人心向善,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在没有一位办公室访客揭穿我。
吉金在野 幸甚至哉
最特别的是,一位师长从安徽铜陵带回来一块特殊的“石头”赠我。我打开盒子一看,“石头”的“身份证”上写明,这是一块商代炼铜古铜矿渣。好家伙!这可是两千八百多年前的劳动人民,在炼铜生产过程中的产物,历史的厚重感一下子扑到眼前。拿着这块形同发糕似的黑绿色的铜矿渣,手里沉甸甸的。它早已没了原矿中的硬度,也没了炉火里的温度,更不具备浇铸雕刻打磨出来的青铜器的美度,却依然紧紧地抱成一团。这一抱,就是近三千年!
耐人寻味的是,浇铸器物的铜水和丢弃在窑外的铜炼渣,原本出自同一块铜矿石。两者的命运,却大不相同。铜水的命运似乎更加多姿多彩:有的被铸成铜钱成为流通的货币;有的被铸成鼎鼐成为国之重器;有的被制成铜镜、铜簪成为妆台必备;有的被打成武器成为征战厮杀的兵刃;最不济的也被做成镇纸、墨盒,与我等穷生终老。铜炼渣呢?不言而喻,自从炼炉里出来,似乎就完成了它的全部使命,放任天地荒野之间,直到消弭成尘。当然,或许还有极少数的命运例外,比如自明清以降,一些造型独特的铜炼渣被人筛选出来,安上硬木底托,置于案头几上,成为文玩摆件中的“铜山子”。我获赠的这块装在锦盒里的炼渣,大概亦属此类。
除了这些“幸运儿”之外,那些偃仰于山川田野,得以栉风沐雨、观星赏月、送云迎露的矿渣们,小日子未必过得不幸运。为什么这么说呢?您想想,这些看似没用的铜炼渣,不正和两千年前庄子所说的那棵有“无用之用”的樗树相仿吗?这些铜矿石里的“樗材”,不必像兵刃那样凶神附体沾染血污,不必像镜簪那样每天弄得脂粉缠身,不必像礼器那样深锁殿宇不见天日,更不必像孔方兄那样,被人家穿成一串串之后称为“万恶之源”。它们拥有着铜水弟兄们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自由自在。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吗?想不出来。闭上眼睛,那场景就扑面而来:蓝天白云之下,斜斜的、缓缓的山坡上,坐卧闲居着炼渣弟兄们。它们已经这样过了两千多年了,春草山花生复生、开复开,夏木浓荫蔽日生凉,淙淙的溪水清凉凉地流过,半透明的小鱼儿在水草间宛转流连,那些抖着五色翅膀、扑棱棱时栖时飞的鸟儿们,更是清啼阵阵,晨昏相继。要是山前的俏妮子和山后的嘎小子,再时不时唱个打情骂俏的山歌儿,您说,还有什么比这日子更舒坦更美气的?
睁开眼,面前还是这几位“石友”,一身静气,默默不语,却敦厚沉稳,怡然自得。每到这时候,常有一句话在脑子里乱顶乱撞:“要是咱活得像块山间的石头,会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