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之“法”从何而来?立法者为何人?仿佛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晋人尚韵,唐人尚法,这个为书法立法之人无疑是一位唐朝人。当我们把焦点再进一步缩小,回望盛唐开国时,宗法二王,承继魏晋余绪,重法度,尚典则的欣欣向荣气象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欧阳询书法戈戟森然的气势,秀骨清相的内蕴;其严谨法度、端严风骨中蕴藏的正大气象,百代标程正体楷书发展,成为历朝历代官方实用书体;其根据自己的书法实践总结的《结体三十六法》,把字体结构放在审美框架下,进行书法意义的空间排列组合,如兵法之《三十六计》,成为楷书书法创作千古不易笔阵图。
大难不死,后起冠冕
魏晋时期的南北分裂,直接导致书法体貌的南北差异,南国尚帖,在王、谢、桓、庾四大家族贵胄子弟的来往书札中,形成以楷、行、草为主体的帖学世界。特别是王羲之在永和九年的修禊雅集中醉书《兰亭序》,以楷起始,愈写愈快,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其富有中和之美的南帖之韵,成为一统天下的魏晋美学篇章。而在北国,拓跋氏占领洛阳,在佛教的梵呗声中,洛阳龙门石窟开凿,《龙门二十品》《张猛龙碑》等北魏碑刻也以其峻厉雄强的风骨,占据书法半壁江山。对于生于南朝陈时的欧阳询来说,无疑是在帖学的熏陶中,度过了自己的书法启蒙时期。虽然欧阳询出生在钟鼎玉食的将军之家,但却在歌舞升平中隐藏着一场灭顶之灾;南朝陈文帝天嘉年间,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讨伐岭南有功,授黄门侍郎,出任安远将军、衡州刺史,袭爵山阳公,出任大都督、广州刺史,进号轻车将军。功高权重,威势益盛,颇招皇帝疑忌,终于在皇帝下诏调离广州时,欧阳纥起兵谋反,屡战屡败,全家被诛杀。而年仅十多岁的欧阳询被父亲的好友江总藏匿救下,才大难不死。作为叛臣之子,欧阳询也许一生都无出头之日。长相丑陋与叛臣之子的身份,决定了年少的欧阳询不敢出头露面,而只能靠读书与写字来打发自己的时间。并且,养父江总能文善书,诗歌词赋、书法都很有名气,窦皋《述书赋》曾对其书法做过这样的论述:“坡陁总持,独步方外。甘率性而众,非接武于兴会。若时违隐沦,卒不冠带。”坡陁,山势起伏貌。可见,江总的书法与南方的尚韵的帖学书札相比,独步方外,与众不同;并且,江总出生于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与洛阳相距仅二百多公里,其书风无形中会受到北碑影响,坡陁二字,形象地道出其书风的崔嵬峥嵘之貌,这种书风正是北魏《张猛龙碑》《张玄墓志》等展现出的天真活泼,激越昂扬的率真书法境界。江总的这种书风,在幼时的欧阳询心中会以先入为主的方式,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记,无论后来怎样受二王书风影响,其戈戟森然的风骨会一直成为其书风的第一审美感受。
但从整个书法的大气候来讲,南朝陈时正是智永和尚大力弘扬王书的时代,他用30年时间,临写《真草千字文》800卷,遍施浙东诸寺,形成王书一统江南的格局。我们从师承智永禅师的虞世南书法来看,完全是一派流美飞扬,清婉内敛的美学风范,虞世南在南朝陈时已名满江南,而此时,欧阳询还藏匿在江总府邸密室中,不敢抛头露面。
公元589年,隋灭陈,33岁的欧阳询被江总推荐,在隋朝做了一名书写工作的小官,才算有了出头之日。一直到做太常博士,欧阳询在隋朝生活了30年,这也正是其书法风貌形成的关键时期,其书名也冠绝一时。我们从立于隋大业七年(公元611年)的《隋姚恭公墓志铭》可以看出,欧阳询骨法运笔,天骨开张,秀劲绝伦的楷书风貌已经初见雏形;从字里行间,我们很明显地感受到王羲之《黄庭经》的宽展停匀的结构,雅劲的运笔,但整通碑的气势,已趋于方峻笃实的北方碑刻风貌;这正是南北融合的典型特征。并且,从这通碑中,似乎还蕴含着这样的信息,撰文者虞世基,正是大书法家虞世南的兄长,这年欧阳询55岁,虞世南54岁,并且同朝为官;虽然不能说欧阳书名已略胜虞世南一筹,但可以肯定地说欧体书法在题碑上具有明显的优势。
八体尽能,蕴蓄浩博
唐代书法评论家张怀瓘《书断》中这样评价欧阳询:“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几旋雷激,操举若神。”飞白,亦称草篆,相传东汉灵帝时修饰鸿都门的匠人用刷白粉的帚写字,蔡邕见后,归作“飞白书”。这种书法,笔画中丝丝露白,像枯笔所写,从美学角度讲,飞白犹如悬崖瀑布飞纵,织布细线伸展,女子秀发随风飘动,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是晋唐时期流行的艺术性书法,王羲之,王献之等大家都有此类书体。这种艺术应该以纯正的篆书中锋运笔来完成;如今,虽然我们看不到欧阳询的飞白书,但从《九成宫醴泉铭》碑额篆书中,却能看到欧阳询宛健通达的运笔气势。这种运笔气势若以枯笔中锋,无疑会产生若瀑布流动般,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扭曲盘旋中,若龙蛇搏斗,不亚于张旭草书的惊人气象。我们从欧阳询《草书千字文》残卷中,第一感受就是若歌舞战斗般的磅礴气势,若曲铁般刚劲的笔画中,迭荡跳骏,正体现真草互为表里的书法精神。张怀瓘曾评价曰:“其草书迭宕流通,视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其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之致。”可以说,欧阳询的草书以猛锐长驱的气象,比二王的草书更让人动容,可能由于其楷书成就过高,以至于在行笔中会缺少文人意趣的幽雅,而感觉过于清致,但亦可以与智永和尚旗鼓相当。
欧阳询对古碑有一种特殊的挚爱,又善于从中汲取营养。相传他骑马看见一块古碑,乃晋索靖所书。驻马观之,良久而去。数百步复返,下马伫立,及疲,乃布裘坐观,因宿其旁,三日方去。索靖善章草,其书险峻坚劲,自名“银钩虿尾”,张怀瓘评价道:“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云岭孤松,冰河危石,其坚劲则古今不逮。或云楷法者如云,是知趣皆自然,劝不用赏。”从书法衍形的角度讲,楷书的笔画来源于章草,这也是欧阳询悟到楷书生成的笔墨道场;索靖曾著有《草书势》,其中曰:“损之隶草,以崇简易,百官必修,事业并丽。盖草书之为状也,宛若银钩,飘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可以说,从篆书到隶书,从章草到楷书,这正是中国书法所谓的隶变时期,以隶书为核心,呈现出千姿百态的书体变形,我们从魏碑的各种体态中,清晰地看到这一点。此时,正需要一位能精鹜八体,融汇古今的书法集大成者,欧阳询无疑是不二人选;我们从欧阳询的隶书碑刻中感受到,他的隶书并不像汉朝时期的纯正隶书,而是在融篆入隶,融楷入隶的篆隶、楷隶风貌的变体。《宗圣观记》碑,是其70岁所书写,其字形方正严整,宽博端庄,其取势汉代八分书,以圆笔为主,融篆入隶,甚至有些笔画直接以篆书写之,呈现出古朴苍劲的金石气息。《房彦谦碑》是欧阳询75岁时所书,以峻整崚峥的方笔为之,起笔顺锋,收笔多露锋,横画与捺结尾多为上扬之态,极挑拔险峻之妙。可以说,欧阳询这种带有楷书味道的方笔隶书,若鱼鳍飞动,若长枪大戟,耀其精神,古拙厚重,与《爨宝子碑》的运笔特点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代另两位大书法家褚遂良与虞世南曾有过一次精彩对话:“褚遂良亦以书自名,尝问虞世南曰:‘吾书何如智永?’答曰:‘吾闻彼一字直五万,君岂得此?’曰:‘孰与询?’曰:‘吾闻询不择纸笔,皆得如志,君岂得此?’遂良曰:‘然则何如?’世南曰:‘君若手和笔调,固可贵尚。’遂良大喜。”“善书者不择笔”从此也成为体现高超书写水平的评判准则;可以说,八体尽能皆精妙,是欧阳询自幼痴书如命,研究书理,勤于临池的必然结果;欧阳询不但八体尽能,而且在文学诗词上也成就非凡,他主持编修《艺文类聚》一百卷,被誉为唐以前文学诗词的大百科全书,也正是在这样的厚重积淀中,才能以其楷书气象开启一个辉煌灿烂的盛唐。
碑骨晋韵,楷则之极
公元618年,唐高祖李渊建立李唐王朝,欧阳询深得李渊、李世民的器重。唐太宗李世民甚爱王羲之书法,并把身、言、书、判作为选拔人才的标准,要求必须楷书遒美;这无疑是按照欧阳询书法风貌制定的标准。贞观年间,欧阳询与虞世南、冯承素一起受封为弘文馆学士,讲授书法,被李世民誉为第一流书法家。欧阳询也从给事中、迁太子率更令,官至银青光禄大夫,获封渤海县男。大约正在此阶段,萧翼赚《兰亭》成功,李世民如获至宝,让欧阳询、虞世南、冯承素各自临写《兰亭序》分发给太子们学习书法,欧阳询凭借自己的超凡的眼界,和对于王羲之书法的独到理解,以深厚的功力将此帖临摹得神气十足,定武本《兰亭序》被后世誉为最接近《兰亭》精神的摹本。
如果把欧阳询楷书只是看作简单的南北书风的融合,未免太草率。因为,早期的《姚辩墓志》已经充分体现这一书法趋势。进一步考察,从初唐时期浓厚的书法氛围与《兰亭》真迹的面世分析,其书法美学变革,成熟期楷书两个重要碑帖《化度寺碑》《九成宫醴泉铭》明显受《兰亭》较大影响,主要表现为易方为长。可以说,隶书是在篆书的基础上向扁方形发展,以致愈来愈扁,甚至包括钟繇的楷书《宣示表》,王羲之的《黄庭经》也是这一体型。而真正首次把书体拉回竖长的,只有《兰亭序》主要字体如永、年、暮春、兰亭、群贤毕至等,这些字体虽是行书,却点画清真,更具楷书风范。欧阳询无疑以这些结字方法与字形特征受到启发,在峻硬挺拔的碑骨中融入《兰亭》的中庸之思,归于万物化生的中和之美。
《化度寺碑》刻于贞观五年(631),此碑结体内敛修长,用笔瘦劲刚猛,严谨缜密,欧阳询带着一种禅佛化度众生之心,书写禅师风范凝正,行业精勤之志,故而整方碑具有神气深隐,体方笔圆之妙,超尘绝世之概。而刻于唐贞观六年(632)的《九成宫醴泉铭》,欧阳询无疑是站在国运昌盛的层面,把唐太宗李世民游九成宫发现醴泉的瑞兆之象写得风神遒美,古穆庄严。其文为敢于犯颜直谏宰相魏征所撰,有:“王者刑杀当罪,赏赐当功,得礼之宜,则醴泉出于阙庭。”“圣人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则醴泉出。”[]以颂太宗之德,又有“人玩其华,我取其实,还淳反本,代文以质,居高思坠,持满戒溢,念兹在兹,永保贞吉。”谏戒之语。欧阳询也是站在人文历史的高度,把篆籀的古穆,隶书的浑厚,魏碑的森然,草书的动势,八体尽能的书法蕴蓄着李世民的励精图治,发挥成高华浑朴的盛唐开国之宏伟篇章。
可以说,在《九成宫醴泉铭》中,欧阳询在魏碑楷书、钟王楷书、篆书、隶书放在同一框架下,重新整合,为了使字体修长美观,他不惜改变原本活泼的散点式布排,把“氵”并排在一条直线上,比如,清、滞、潔等;并且在袭、淑、恩、勝、宫、池、兼、训等字,都是错位变形,借篆隶行草入笔的典范。
在章法布局上,欧阳询突破了王羲之“大字促之令小,小字促之令大”的规则,而采用夸张铺排的艺术手法,大字更大,小字更小,长字更长,扁字更扁;这样的手法给我们的视觉造成层递转换的感受,比如,我们第一眼去看此碑时,满眼都是修长的字体,戈戟森然之势不可挡,但当我们逐行仔细看时,大字小字错落有致,不但有扁方字体混杂其中,甚至有些上下结构的字体略微倾斜,造成一种险绝的气势;这正是欧体书法在谨严的法度中,能传达森罗万象、和谐相生气韵的绝妙方法。也是后来者学习欧体,不得要领,未能体悟欧体书法布局而陷入如排算子,乃至板滞的关键所在。可以说,正是因欧体法度谨严,蕴蓄诸体,才能在盛唐大统一的历史关键点,把南北书风形成灵与肉的完美融合,在永字八法的基础上,篆隶行草诸体相融,规范为楷书极则,以法行之天下,象一条准绳,时时在牵动着中国书法灵魂与骨肉的合体相生。
张怀瓘把欧阳询楷书、行书放在一块评说,说明其行与楷风格的无限接近,我们从留下的《张翰帖》《梦奠帖》中看到,其行书完全在作行如楷的心境下,在一种沉雄而爽健的运笔中,对二王书风的一脉传承;但其险峻纵敛的笔力,又打破二王的尽善尽美之风,而有一种“执法面折庭争”之孤峰崛起气势,故张怀瓘评论说:“真行之书,虽于大令亦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世南。”
欧阳询不但是一位开宗立派的大书法家,更是一位书法理论家,他用一生的书法探索,写出了《八诀》《传授诀》《用笔论》《三十六法》书法论著,至今被后学者奉为圭臬。欧阳询把中国文字的结构上升到美学的角度去编排解构,一切方法都以体现文字之美服务,戈守智把这一美学准则总结为“却好”,恰到好处也。其谓曰:“诸篇结构之法,不过求其却好。疏密却好,排叠是也。远近却好,避就是也。上势却好,顶戴、覆冒、覆盖是也。下势却好,贴零、垂曳、撑拄是也。对代者,分亦有情,向背、朝揖、相让,各自成形之却好也。联络者,交而不犯,粘合、意连、应副、附丽,应接之却好也。实则串插,虚则管领,合则救应,离则成形,因乎其所本然者而却好也。互换其大体,增减其小节,移实以补虚,借彼以益此,易乎其所同然者而却好也。窕者屈己以和,抱者虚中以待,谦之所以却好也。包者外张其势,满者内固其体,盈之所以却好也。褊者紧密,偏者偏侧,捷者捷速,令用时便非弊病,笔有大小,体有大小,书有大小,安置处更饶区分。故明结构之法,方得字体却好也。至于神妙变化在己,究亦不出规矩外也。”宗白华先生认为,《三十六法》所讲述的书法结体显示着中国人空间感的型式,这是一种类似于音乐或舞蹈所引起的空间感型,这正是一种典型的书法空间创造。
毋庸置疑地说,欧阳询是承继魏晋风度,开创盛唐楷书气象之集大成者;他把东晋盛行的风度之韵,在篆隶基础上,化为符合审美规则的楷书之法;在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规则下,规范了书法的无节制地朝线条的艺术无限发展;我们每观临其碑帖,都仿佛面对一位严师,以他谨严的风神,楷法之极则,让我们有一种敬畏之心。一千多年来,历朝历代学习欧体书法者甚多,欧体书法仿佛一条中轴线,总是在狷介与乡愿中,让后来者看清自己的位置,纵然有人对欧体有一定的非议,但依然阻挡不了更多的习书者崇拜这位旷世奇才般的书法大家。(青岛大学美术学院兼职教授 陈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