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至尊见过很多衰老的身体。此刻，他面前躺着的这位老人，左小腿看上去与一根烧焦的木棍别无二致，郎至尊用剪刀一点点处理伤口，就像在修剪一棵枯树。这是一位左下肢患脉管炎的84岁老人，隔天换一次药，他已经为她上门护理一年多。

2019年，郎至尊从北京一家公立三甲儿童医院的护士岗位裸辞、开办护理站，走进5000个老人的家中，从事上门居家医疗护理，服务的大多数客户是失能或者半失能的老人。

根据北京市民政局2024年9月的统计数据，北京80岁及以上高龄老年人数量为69.8万，其中，高龄失能老人16.36万人，占比23.44%，他们中的99%以上选择居家养老。因为活动受限，上门医疗护理成为这部分人群的刚需。

郎至尊那辆刚买4个月的新能源汽车，里程已经跑了3万多公里。从长安街旁的居民楼到与河北接壤的郊区乡镇，从城市副中心的高档别墅区到二环里胡同平房，失能老人的需求织成了一张笼罩全城的网，哪里亮起需求的红灯，他就驱车赶过去，从装满医用耗材的后备厢取出双肩包背上，敲响老人的家门。

▲2025年2月27日，每次上户前，朗至尊都会从后备箱的“仓库”中拿出护理要用的医用耗材。新京报记者王远征摄

除了用专业的护理技术让老人有尊严地活着，家属们的辛劳、痛苦和焦虑也被郎至尊看在眼里。常年照顾生命状态“持续走下坡路”的老人，他也在想方设法给他们沉重的心情带来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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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的刻度

能自理、半自理、完全失能——郎至尊护理的老人大致分为这三种情况。

见得多了，郎护士总结出规律：衰老总是一点点靠近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向他发起突袭。头发从鬓边开始变白，从头顶开始稀疏；吃着饭，被什么硌了一下，第一颗牙齿脱落了，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随着牙齿逐渐掉光，口齿变得含混不清，脑子也不灵光，语义错乱、混沌……

最常见的转折点往往是一次摔倒或是呛咳。走路、吃饭、喝水这些最日常最普通的行为恰恰是最大的风险。老人的骨骼像枯枝一样疏松、脆弱，久不活动导致肌肉量肉眼可见地减少，“大腿像胳膊那么细，胳膊像拐杖那么细”，一跤摔下去，能够使一个刚刚还在下楼活动的老人再也无法出门，或是一个半自理的老人就此困在床上、完全失能，因为无法自主翻身，局部皮肤长时间受压缺血，老人的臀部、大腿、脚跟等部位会溃烂，形成压疮；吃饭喝水也需要格外当心，他们不再像年轻人那样有足够的力气把气管里的杂物咳出去，于是细菌进入肺叶，很多老人就这样感染了肺炎，掉进又一个难关。

郎至尊今年31岁，六年前，他从工作多年的医院辞职，脱下那身白色护士服，如今他还是习惯性地穿一身白衣白裤上户。在老人和家属们看来，这个留寸头，戴副黑框眼镜的小伙子，看上去干净、稳重、阳光。

▲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护理结束后，朗至尊脱下隔离服与老人挥手告别。新京报记者王远征摄

护理过五千多个失能老人，郎至尊和老人的距离比他们的有些子女更贴近，对衰老的气味也更敏感。

这种气味很复杂，其中有来自新陈代谢速度下降导致体内毒素和代谢废物堆积形成的气味，慢性疾病和长期服用某些药物也会改变体味，但这股味道很轻微，更浓郁的部分来自环境的受限——很多完全失能老人吃喝排泄都在一张床上，更别提刷牙、洗澡，只能用棉球蘸水清洁口腔或是分部位擦洗身体。排泄物的气味、口气和体味混杂在一起，即便郎至尊全程戴口罩也能闻到。

在郎至尊的观察中，对大部分人来说，在谈到失能或者半失能老人时，“衰老”“自理能力”几乎是全部的话题。这些老人似乎只剩下躯壳，失去了姓名，甚至人格。

离得近了，不管是散发出异味的长期卧床者，还是骨瘦如柴的临终者，郎至尊发现他们都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也曾年轻过，有着独一无二的人生。

有一位老人让郎至尊印象很深。尿管置管的过程很难受，很多老人会疼得哼叫、本能地抗拒，这位两天没排尿的老人却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尿液接出来，有1000毫升，普通人500毫升尿就会憋得难受，这位老人的痛苦可想而知。交谈中郎至尊得知，他原来是位参加过八·六海战的功勋海军，一个巨浪和战争都没能撂倒的硬汉，如今却成为衰老的手下败将。

北锣鼓巷12平米的小平房里被时光记忆塞得满满当当，墙上、桌上摆满男主人各个时代的自画像和照片。一位前中学教师，最近第四次脑梗复发，起床下地要靠老伴儿连拖带抱。老爷子精神还好，耄耋之年仍有一脸浓密的灰白络腮胡。“真帅。”他仰躺在床上，捋一把大胡子，一抬眉毛，指着那张22岁时拍的照片叫郎至尊看。黑白照片已经被岁月模糊了，依稀能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穿一身军装，双手潇洒地插进裤兜，侧头望向远方。

还有一位曾经的优秀工程师、技术骨干，今年74岁，直肠癌手术后只剩60斤重。一张松松皱皱的“肚皮”瘪得像是下面没有内脏，被两颗乒乓球一样的骨头高高支起来。衰老如此直白赤裸地呈现在眼前，把人心揪住。郎至尊把坠在老人身体一侧、装满排泄物的造瘘袋取下，一股粪便的气味充斥房间，一截鲜红的肠头裸露出来，他给造瘘口消毒、换上新的造瘘袋。向郎至尊道谢时，老人的声音困在喉咙里发不出，虚弱得像在叹息。

郎至尊领悟到，衰老是最公平的，它一视同仁，无论你身处城市农村，贫穷或是富有、是受人尊敬的高位者还是面目模糊的普通人，衰老面前，人人平等，谁都躲不过。

护理生涯的前半场，郎至尊服务的是孩子。他19岁从卫校毕业，入职北京一所三甲儿童医院，作为为数不多的男护士，被分配到工作时间最长、强度最大的手术室，从白天到夜晚，穿着绿色的手术服，抱着几十斤重的孩子，或双手拖着一个保温杯大小的早产儿，将他们送到雪白刺眼的无影灯下，等再抱出来时，大多数情况下迎接他的是孩子父母感激的、充满希望的眼神。

▲2025年2月27日，工作结束的较早，夕阳下郎至尊听着音乐开车回家。新京报记者王远征摄

“孩子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小孩都是越来越好。”但如今，郎至尊的服务对象变成了生命状态“持续走下坡路”的老人，家属传递给他的普遍情绪是哀戚和沉重。

“我们在医院生死见多了，你也不会觉得说（衰老和死亡）是多么特别的事儿，但是你又不能表现出特别冷漠，你不能说氛围死气沉沉的，你再去泼家属一盆凉水对吧？你得给家属和老人提供情绪价值，给他们温暖。”郎至尊说。

遇到老人紧锁眉头、痛得闷哼或挥手拍打，郎至尊习惯性地弯腰90度、俯身凑近躺在床上的老人，顺手给他们掖一掖被子、整理下领口的衣服，一边摩挲着他们粗糙松弛的手背，一边提高音量鼓励着：“真棒，真坚强”，安抚他们的紧张情绪。

大家都喜欢这个温暖细致的小伙子，老人抓住他的手迟迟不愿松开，家属会热情地留他吃饭，在他婉拒后，塞给他一包方便路上吃喝的零食。

温暖的内核来自感同身受，亲人老去、失能，也是郎至尊的亲身经历。2019年，他因工作造成的腰伤发作病休，恰逢94岁的姥爷病危。

死亡不是突然降临的，之前的几年，姥爷住过几次院，临终前在床上躺了十几天。他眼睁睁看见母亲和其他亲人奔波往返于家中和医院间的辛劳、痛苦和焦虑。作为独生子，他很自然地担忧起自己父母的养老问题：“假如说我的父母躺在那，自己照顾跟护工照顾，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痛苦，（作为照护者）你心里也承受着他们的痛苦。”

考虑到自己手术室护士的工作从金钱、时间、精力各方面都无法负担父母的养老，他决定辞职，走出终日不见阳光的手术室，开着他的那辆车驶向北京的各个角落，敲响形形色色的老人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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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不起”

4月12日是一个周六，北京遭遇十年来罕见的极端大风天气，多家公园景区临时闭园，一些筹备已久的户外赛事活动都取消了，行动不便的老人更不可能出门就医，郎至尊在这一天接了9个订单。

▲4月12日，郎至尊驱车前往老人的家中。新京报记者刘思维摄

这一天，北京原本拥堵的道路畅行无阻，车被吹得往路边飘，郎至尊身体绷紧，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盘。等风小一点，他的目光和双手在两台手机一台平板电脑之间切换，处理着随时插进来的订单，或是查阅导航路线。

从公立医院辞职后，郎至尊和他卫校同学、原先也是三甲医院护士出身的王震合伙，先后注册成立一家养老驿站和护理站，护理站加上郎至尊和王震一共7名护士，都是北京公立三甲医院出身，由郎至尊负责统一接单，给团队派单。尽管219元起的费用并不低，但每天的订单都是饱和状态，源源不断的市场需求逼他出门接单，郎至尊总结原因：“咱们简单便捷安全，能解决居家养老的失能老人和家属的烦恼和问题。”

“折腾不起。”82岁的退休教授李忠实（化名）半卧在床上，右手边挂着王震刚打的吊瓶。他7年前确诊前列腺癌，放疗时又得了一大堆后遗症。4个月前，李忠实做了一次微创手术，身体突然之间虚弱下来，一半时间都在卧床。最近，后遗症发作，毛病不大。医院没床位，也不需要住院，医生给他开了点滴，7天一疗程，原本是让他天天来医院输液。但一对儿女都忙，老伴刚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拄着双拐行动不便，去一次医院得打车，来回一个半小时，再加上候诊的时间，“折腾一趟，一天没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病不能奔波、劳累，动作一大患处就会出血，他“怕给儿女添乱，更不敢乱跑。”老伴儿电话问过社区医院，他们人手紧张，不能提供上门医疗护理服务。正愁不知怎么办好，李忠实在医院工作的儿子联系上郎至尊，在医院开好药，请他上门给父亲输液，解了困局。

有老同事推荐李忠实去医养结合的养老院，说那里风景好、条件好，配有专门的医护人员，一年费用45万。他摆摆手、撇着嘴，悠悠地说：“第一是不自由，第二经济负担也挺大的。我自己的房子地段好、租出去也不便宜，为什么要闲置，反而花钱住养老院？”

郎至尊也发现，很多老人选择居家养老的原因是出于对居住环境的依恋。有回他到二环胡同里的一栋老公房上户，房子和那家的老人看上去一样苍老、陈旧，屋顶上的墙皮都掉了一大片。老人不差钱，但不愿装修房子，说是搬家收拾起来太折腾。

怕麻烦有时只是表象，老人们不愿离家的根本原因是不舍。龙潭北里有户老人更犟，子女孝顺，给父母买了一套电梯房，已经装修好了，拎包就能入住，老两口就是不肯离开没电梯的老破小。上了年纪的人都念旧，这间小房子住了一辈子，几个儿女都从这里长大，墙上的每一条划痕、屋里的每一个物件儿，都是回忆。

郎至尊记得，那户老公房采光不好，屋里被各种杂物塞得满满当当，他和同事操作时转不开身。但老人床边桌上除了各种药，还摆着不同年代的全家福，一个玻璃瓶里插着一小株鲜亮的水生绿植，斑驳得看不出颜色的墙上贴着圆珠笔描粗的四个大字：“记得吃药！！！”

除了慢病管理，郎至尊团队经常在深夜接到急诊。王震介绍，找他们的急诊最多的情况是导尿——老人一连几天没有排尿，膀胱胀得难受。他们一进门，往往看见家属焦头烂额，围在表情痛苦的老人床边团团转。

导尿这事虽然急，却也“小”，打急救电话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救护车兴师动众，搬运老人过程中有可能会造成磕碰甚至骨折等风险，即便平安到达医院，导尿并不属于危重症，去了急诊也要往后排，等上几个小时是常事。

上门护理解决了刚需，但由于服务对象是高龄、虚弱，甚至接近临终状态的老人，风险系数极高。为了规避风险，郎至尊在上户前会电话询问老人的既往病史、就诊情况和当下的健康状况。但也会遇到有些家属不知情，或出于一些原因刻意隐瞒情况。

最吓人的一次，郎至尊上门为一位老人更换尿管时发现，尿管跟膀胱内壁粘连在一起，管内沾满脏东西，拔出时喷了他一手的血。老人的老伴儿吓了一跳，质问他：“你怎么给拔出血了？”

郎至尊查阅记录发现，他上次给老人更换尿管是在3个月前，中途老人没有更换过尿管，而正常更换尿管周期是2-4周，第一次上门置管时他就和家属交待了更换时间，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拖了两个月，家属才约他上门拔管。为了规避风险，也为了老人的安全，他解释了出血原因，再次强调了尿管更换周期，建议家属将老人送医院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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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背后的家庭

敲开门、套上鞋套，没等见到老人，郎至尊在踏入各色家庭门内的那一刻，往往就能从这户人家的卫生状况和家庭氛围中判断老人是否得到了精心的照料。

▲2025年2月27日，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郎至尊回到了位于在朝阳区的出租房。新京报记者王远征摄

老人的生活质量是家人决定的。干净整洁、没有异味，桌上摆着水果，墙上挂着全家福和装饰画，窗边有花草，这样家庭氛围浓郁、有生机的家庭，老人大概率也被照顾得不错。反之，家里脏乱拥挤、气味儿扑鼻的，老人一般都挺受罪。

郎至尊见过最辛酸的，是一对被迫“与时俱进”的老人。今年3月，郎至尊接到一个帮助排便的订单，一进家门，他就心里一紧，这个家乱得不像话——地上、茶几上零零碎碎堆满了药品耗材、外卖餐具、瓶瓶罐罐和锅碗瓢盆，沙发上散落着一团团衣物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电脑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杂物从拉开的抽屉里溢出来。

这是一对九旬老夫妻的家，他们的子女都出国发展了，无暇照顾父母。老两口身体还算硬朗，但年龄太高，无力打扫房间、买菜做饭，一日三餐全靠90岁的爷爷用手机点外卖解决。85岁的奶奶已经半个月没有排便了，爷爷自己通过手机上网找到了郎至尊求助。

这样的生活虽然惨淡，总还有老伴互相照顾、勉强维持，郎至尊遇见最极端的情况是一位独居老人。2021年11月，丰台区一位社区工作人员联系到郎至尊，希望他能上门为一位完全失能独居老人做压疮护理。刚进楼道，一阵阵腐肉的气味飘来，工作人员说，邻居不堪其扰，要求社区处理。社区左右两难——老人退休前是单位职工，虽然离异，但有儿子，只是和家人矛盾深重，无人赡养。这种情况下，社区没有权利将老人送到养老院，只能给他请个护工，上门照护。

推开户门，腐臭味直击鼻腔，郎至尊至今忘不了那个场面，屋里脏乱，水泥地上堆满垃圾和杂物，无处下脚，一位老人躺在床上，旁边站着一个护工。

浓重的腐臭味从老人身上传来。他很瘦，已经失去意识，轻飘飘地任人摆布。护工脱了他的衣服让郎至尊检查，老人的后背、臀部、大腿、脚跟，浑身都爬满大片猩红的压疮，后腰处的创口还沾着粪便，已经大面积感染。情况太严重，郎至尊束手无策，只能告诉社区抓紧送医院。

这种情况属于极端个例，郎至尊接触的老人大多数都有子女或保姆照顾，有些子女照顾老人像父母照顾孩子一样用心。

很多失能老人丧失语言能力，渴了饿了哪里不舒服，不能直接表达，像孩子一样咿咿呀呀。郎至尊印象里，冰窖口有位96岁老人的儿女特别细心，父亲一个皱眉，或者一个眼神，他们都能关注到，解读出其中的意思。

有位原本定居日本的女士，为了更好地照顾失能的父亲，专程在日本报了护理培训班，结课后第一时间飞回国，日日在老人床前伺候。父亲失智，朝她吐口水，她不仅不恼，还轻抚着老爸的脸颊，笑着说：“让我亲一下吧。”

▲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老人的手被保护起来。新京报记者王远征摄

北影小区有位大哥不仅心细，还爱动脑。92岁老父亲失能三年，他照看得最多，总结了一整套护理经验：为了避免压疮，网购了智能护理床，30分钟自动翻身一次；床尾的架子上拴了两个带状吊环，每天帮父亲排便时，把他的双脚套在上面，不会压到老人，也方便自己用力；父亲最近得了肺炎，他搬了台自动吸痰器，设置5分钟工作一次，“呼噜呼噜”的噪音黑夜白天不间断地响，听习惯了也就不影响生活；老人紧握的双手不住抖动，十指缝里都夹着叠好的纸巾，脚下垫了纸盒子，这是为了防止指缝处的皮肤被汗液沤烂，双脚发生水肿……“反正你会不断地遇到各种问题，你得想办法怎么解决。”他说。

中国式家庭，大家长、顶梁柱一倒下，儿女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复杂。熟悉的老客户会把家长里短讲给郎至尊听，谁家几个儿女，哪个孝顺、哪个冷淡，分家、轮班、争房产、打官司，家庭关系的种种矛盾纠纷，他都知道个大概。

郎至尊还没成家，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家庭关系，他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了简单朴素的规划——“还是得结个婚、生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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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是人的本能

衰老一步步把一个自主的、有尊严的人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件。这从完全失能老人的衣着上可见一斑——郎至尊注意到，为了方便护理，大多数照护者会将上衣反扣在老人身上，后背光着，下身不穿裤子，被子一掀开只有一件纸尿裤。

而一些半自理的老人，每一天都在耗费极大的精力，完成一些对年轻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与衰老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捍卫自己最后的尊严。

潞城别墅区的老爷子退休前是名记者，现在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也几乎不怎么说话。郎至尊上门给他输液时，他正在吃女儿亲手包的饺子，胃口不错，一顿吃了十来个。吃完，他一抹嘴，推着助步器颤巍巍、一点点挪到卫生间刷牙、上厕所，保姆始终站在他身旁半步远的地方，不敢伸手帮忙。

护理项目中，老人最排斥和抗拒的是插尿管。有些能自理和半自理的老人无法自主排尿，但是能出门活动。尿管连接着一个2000毫升的尿袋，盛满尿液别在衣服里，除了影响行动，对他们来说还是沉重的心理负担，一些羞耻感强的老人会拒绝挂着尿袋出门，担心旁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有一户老人反反复复下单让王震上门插拔尿管，老人有尿意，总想自主排尿，但每次都失败。折腾了三四次，老人才在家人和护士的劝说下，垂头丧气地接受了长期留置尿管的现实。

▲2025年2月27日，一位失能老人家中，给老人换完药后，朗至尊会和老人聊聊天，安抚一下老人的情绪。新京报记者王远征摄

一位倔强的叔叔，两年前因病卧床后十分抵触家人触碰他的身体，不让家人帮他擦洗翻身，坚持自己洗手洗脸。王震说，这种情况在半失能老人中很常见，“好好的谁愿意让别人给擦屁股，对吧？”家人出于尊重也没有强行干涉，等发现异常时，他身上的褥疮已经发展到不可分期的级别。郎至尊查看创口时，发现内部已经形成很深的窦道。

护理期间，他一直抗拒地扭过头，捂着脸，嘴里嘟囔着“还没完呢”，表达着抗拒。郎至尊的安抚不起效，便对老人家属科普起压疮的严重后果——压疮感染之后容易出现脊髓炎或者败血症。在家属的鼓励下，老人才配合完成护理。

上户时，郎至尊遇见情况有代表性的老人会征求对方同意，拍成短视频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发布。评论区总能看到这样的留言：“死要死得有尊严，老了也要活得有质量”“其实受罪的是老人”。

很多情况下，几个子女内部对于插不插胃管也有分歧。郎至尊置管时，有些子女也会犹豫着问他：“这种情况还有必要插管吗？不如让老人顺其自然地离开。”他能理解儿女们矛盾的心态，他们既希望让父母多陪伴自己一段时间，又不想让他们遭受痛苦。

但插胃管和用于临终急救的气管插管不是一回事。每当这时，他就会从老人的感受出发，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解释：置管的过程老人会比较难受，但下完管后不会有太大感觉。有的老人意识清醒，只是吞咽功能受限，无法自主进食。“这种情况下，没有几个子女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爹娘活活饿死。”郎至尊说。

那么，老人自己的意愿是什么？他遇到过多次老人抗拒插管或自己拔掉胃管的情况，但那都是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无意识的反应。“求生是人的本能，但凡意识清醒的老人，大多都想活下去。”

长安街附近一位70多岁的阿姨，自己拔掉了胃管，已经超过7天没有进食了，虚弱的身体随时有可能亮起红灯。在郎至尊尝试插胃管时，她像任性的小孩一样一边扭头躲闪一边挥手反抗，发出“哎呀呀”的声音。

老伴儿从没想过放弃她，一脸宠溺地唤她“刘老大”。叔叔笑着向郎至尊解释，阿姨的父母老来得女，一向娇惯她，从来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郎至尊发现，阿姨鼻子不通气，于是放弃鼻饲管，通过从嘴里下胃管的方式，让“刘老大”吃上了一顿饭。临走，“刘老大”紧紧攥着郎至尊的手，许久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