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柳
贝多芬说：“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几百年来，古典音乐家用他们的天赋和才能，创造出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音乐瑰宝。五线谱上，音符流淌。时而涓涓溪流，时而江河奔涌。千变万化的旋律触及人类内心深处最隐秘最深沉的情感。将那些不同年龄段的经典音乐串联起来，就是一幅丰富多彩的人生画卷。
一
人生从《摇篮曲》开始。舒伯特、肖邦、勃拉姆斯都写过《摇篮曲》。不一样的旋律，一样的宁静安详。伴随着催人入眠的美妙旋律，人类幼年在襁褓和摇篮中进入梦乡。
及长，耳边响起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单纯质朴的旋律描绘出童年的纯真。听这首曲，我的脑海中会浮现出杜牧《秋夕》的意境：“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林草中飞舞着萤火虫，像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亮晶晶。小时候的夏夜，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村里的禾场上，围坐成一圈，边纳凉，边听读书人说书。我躺在父亲怀抱里，仰望清澈透亮的星空，似懂非懂地听着。父亲用芭蕉扇扇着风，扑打着蚊子。不一会儿，小星星眨巴眨巴眼睛，来到了我的梦中。
有一次看霍洛维茨演奏舒曼的《童年情景·梦幻曲》视频，画面给出一个长时间的特写镜头，一位中年男子静静地听着，眼角慢慢沁出了一行泪水。我想，一定是音乐唤起了他的童年回忆和伤感。也许，他想起了妈妈送他上学的情景，或者是和小伙伴追逐嬉戏的时光？
动物园是孩子们的天下。去那里观看动物，最好戴上耳机，听圣桑的《动物狂欢节》。这样就同时拥有了两座动物园，一座在现实中，一座在音乐中。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映成趣，别有一番风味。你听！狮子王踩着钢琴的颤音和低沉庄严的旋律，威风凛凛地走来了。你看！眼前的大象迈着笨重的步伐，滑稽可笑地扭动着舞步，与圆舞曲《大象圆舞曲》如出一辙，憨态可掬。哇，湖中有天鹅！“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耳边正好飘来《天鹅》的音乐，钢琴琶音伴奏，好似清澈的湖水。大提琴奏出美妙的旋律，与湖中天鹅高贵优雅、安详浮游的情景融为一体。
二
青春洋溢的年代，春暖花开的季节，最适合听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春》。听！鸟儿欢快鸣啭，微风轻拂山岗。在春光明媚的灿烂天空下，应着风笛的欢歌，仙女和牧童翩翩起舞。听到了竹子拔节的声音，闻到了扑鼻的芳香。到处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舒伯特创作《鳟鱼五重奏》时，年仅22岁。和他的年龄一样，乐曲充满明朗亮丽的光泽，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听这首乐曲，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鱼儿自由自在，快乐无比。音乐自然流淌，弥漫全身。曲中有文，文中有曲。舒伯特是奥地利作曲家，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们相隔千年，地处万里，又是如何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彼此量身定做，共同创作一曲配乐散文的呢？
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让人百听不厌。乐曲充满明朗的情绪色彩和青春气息，隐隐约约看到一名青年男子，在朦胧的夜色中，手持鲜花，伫立在情人窗下，深情歌唱。时而温柔恬静，时而委婉缠绵；时而欢快流畅，时而淡淡忧伤。如同陈年香醇的酒、浓郁芳香的茶。
青年时期，生命力创造力无限，工作和生活如同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美国作曲家格什温于1924年创作的《蓝色狂想曲》，将现代音乐元素与传统旋律相结合，创造了一种既充满活力又饱含情感的音乐语言，营造出梦幻般的音乐氛围。我看过一部以《蓝色狂想曲》配乐的动画片。当单簧管滑音撕裂晨雾，青年从睡梦中醒来。一看表，上班时间快到了。于是穿衣洗漱，飞奔下楼，边跑边早餐，挤进公交车，冲进工地，换上工装，操起工具，投入紧张的工作之中。在混凝土森林里，他即兴演奏着自己的主题。这是青年时期奋斗拼搏的真实写照。
三
人到中年，可以听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德国一位诗人形容：“如在瑞士琉森湖那月光闪耀的湖面上一只摇荡的小舟一样。”乐曲旋律缓缓流出，细腻地表现出作者心弦的波动，有冥想的柔情，悲伤的吟诵。每年中秋节，我会独自来到遗爱湖公园的紫竹馆，徘徊在月光如水、竹影婆娑的庭院中。耳机中播放着《月光奏鸣曲》，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月光，月光曲，竹柏影，交相呼应，分不清彼此。
人到中年，可以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捷克作曲家应邀到美国纽约音乐学院讲学，因为对祖国绵绵不尽的思念和“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他写下了这部名曲。那年，我到美国俄亥俄大学留学一年。踏上美国的土地，一下子面临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食物，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文化，像掉进了无尽的深渊，情绪低落到极点。校园里的欢笑声，震耳欲聋的音响，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都与我无关。“热闹是他们的，我却什么也没有”，唯有德沃夏克能够纾解乡愁。《自新大陆交响曲》不仅是个人乡愁的抒发，更是对人类共同情感的深刻挖掘和艺术表达。想念祖国，思念故乡，绵绵乡愁，这些用语言无法描述的情感，音乐为什么能表达得天衣无缝呢？
人到中年，可以多听古典交响曲。交响曲往往揭示社会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和思想情感，规模宏大，色彩绚丽，富于戏剧性和表现力。我听交响曲时，总会想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或者说，读《醉翁亭记》，就如同在欣赏一部完整的交响曲。
文章的四个段落对应于交响曲的四个乐章。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快速、活泼，强调不同形象的对比和戏剧化发展。《醉翁亭记》第一段气势如虹，欢快，热烈，完整呈现两个主题，既陶醉于山水美景之中，又陶醉于与民同乐之中。第二乐章曲调舒缓，平静安详，如同文章的第二个段落。第三乐章一般为小步舞曲或谐谑曲，描写人们闲暇、休息、娱乐、嬉戏的场景。文章第三段“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就是一段画面感极强的谐谑曲。第四乐章为快板，多采用回旋曲式，表现乐观的情绪、狂欢的场面和斗争的胜利。文章第四段完全采用音乐的回旋曲式，一唱三叹，跌宕起伏。“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四
进入老年，人生还有很多未竟的事业，正如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此曲只有两个乐章。因为第一、第二乐章已经完美无缺，再加上任何部分，都会有画蛇添足之感。音乐从饱经沧桑的老人讲述亘古不变的道理开始。木管乐器空洞无表情的陈述，让人感觉些许悲凉。这是舒伯特交响曲中最杰出的作品，抒发了作者内心世界的矛盾冲突和忧伤情绪。一如人生，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使命任务、喜怒哀乐，顺其自然就好。“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当暮色染红梧桐，远处传来《未完成交响曲》的旋律。原来所有未竟的乐章，都是留给夕阳的余韵。
人生的晚年，可以听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乐曲旋律纯朴典雅，音色深厚丰满，充满诗意，富有歌唱性和抒情性，能够深深打动听众的心。当松香在琴弓摩擦中蒸腾出琥珀色的黄昏，人生也在乐曲中得到升华。歌德说，听此曲“就好像没有了耳、更没有了眼、没有了其他器官，而且我不需要用它们，因为我的内心这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
人生其实是用奏鸣曲式写成的。青少年就是人生的呈示部，播种动机和主题，仰望星空，在十万个为什么中寻找人生的方向；中年是展开部，发展和成就年轻时的梦想，在舞榭歌台上，气吞万里如虎；老年则是再现部，用回旋曲式深情回望，来时的路上，蜿蜒曲折，有鲜花，也有荆棘，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或许音乐从未描摹人生，只是我们将人生投射进了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