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王俊禄 唐弢 朱涵 张璇

还没出正月，宇树机器人“又双叒叕……”进化了！从春晚扭秧歌到化身“功夫小子”轻松拿捏梅花桩，宇树科技CEO王兴兴感叹，AI驱动下的机器人技术每天都在以超预期的速度进化。

“发言稿就在眼镜上，翻页就通过手上的戒指完成。”2月19日，灵伴科技创始人祝铭明在杭州余杭区经济高质量发展大会上无实物稿发言，用一款被称为“超能力外挂”的眼镜把众多网友“钓成翘嘴”。

杭州，这座被苏东坡赞为“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千年古城，在数字经济时代展现出了另一重“面孔”，相比于直接移栽大树，这里更喜欢孕育种子。

这眼前的繁华并非“忽如一夜春风来”，从南宋“百业辐辏”的商都，到今日的“全国数字经济第一城”，持续的蜕变背后，是重商文化的历史基因、创新生态与制度变革的同频共振，是不断求索中寻找最优解的不懈努力。

前瞻布局：从“货通天下”到“数联全球”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杭州在古代便是商业与创新的沃土，“士农工商皆本业”的理念，奠定了杭州民营经济的基础。

南宋时期，临安城（今杭州）成为全球最大城市，人口逾百万，“买卖昼夜不绝”，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明清时期湖州丝商、徽州茶商在此交汇，形成“无杭不成市”的商贸网络。

位于杭州市余杭区的中国人工智能小镇外景。(受访者供图)

改革开放之后，杭州又探民营经济发展之先。依靠市场化改革先发红利和一批胆大敢干的企业家突围，陆续发展起了纺织服装、食品饮料、包装造纸等轻工业，涌现出以冯根生、宗庆后、鲁冠球为代表的民营企业家。如今，杭州民营经济增加值占地区生产总值的比重超60%。

杭州的创业磁场，就藏在历史与现代的奇妙共振里。

“六小龙”花开杭州，循迹溯源，与其前瞻布局、系统谋划息息相关。

早在2003年，浙江省委作出实施“八八战略”的战略部署，“积极推进科教兴省、人才强省”是“八八战略”的重要内容之一。在面临人才资源总量不足、结构性矛盾突出的当时，浙江鲜明指出科技创新、人才支撑是构筑新动能、塑造新优势、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关键。2006年，浙江召开全省自主创新大会，提出“到2020年成为创新型省份、基本建成科技强省”的战略目标。

杭州作为省会城市，在科技创新领域一马当先。至2014年，杭州在全国率先提出“发展信息经济，推广智慧应用”；2016年，杭州成为中国首批“数字经济”城市；2018年，杭州提出打造全国“数字经济第一城”；近年来，聚焦未来产业，杭州部署了一系列前瞻性的政策资源……

2023年10月22日的杭州亚残运会开幕式上，中国代表团游泳运动员徐佳玲在主火炬台前，将火炬“桂冠”从右手换到智能仿生左手上，“大拇指”内收，五指并拢，稳稳握住，在吉祥物飞飞和现场观众见证下点燃了圣火。

她穿戴的智能仿生手，就来自“六小龙”之一的强脑科技，是一款脑机接口技术与人工智能算法高度整合的智能产品。作为一项变革性的人机交互技术，脑机接口是全球最受瞩目的前沿技术之一，也被我国列入未来产业十大标志性产品。

面对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布局前沿产业就像下一盘“未来棋”。

早在2017年，浙江省凭借敏锐嗅觉，抢先布局机器人赛道，印发《浙江省“机器人+”行动计划》，是全国首个提出“机器人+”政策的省份。就在同一年秋天，云深处科技有限公司在杭州成立，出身于浙江大学的创始人朱秋国在公司名称中引用了“白云深处有人家”的诗句，希望“让智能机器人走进千家万户”。

如今，云深处科技的机器人“绝影X30”已经在新加坡电力隧道进行巡检；宇树科技去年底发布的B2-W机器狗，能轻松应对翻山、涉水、跳高和负重载人等场景，并在工业巡检、应急救援等场景实现商业化应用。

翻开杭州城市地图，更能清晰看到杭州科技强市的超前空间规划。

杭州“六小龙”中有一半位于杭州城西科创大走廊。2016年，东起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西至浙江农林大学，全长约33公里的城西科创大走廊拔地而起，通过市级层面的单独规划、土地指标倾斜和考核松绑，该区域在短短五年内形成“一廊四城两翼”的创新矩阵，汇聚阿里云、之江实验室等众多重大科创平台，数字经济核心产业增加值年均增长12.3%。

这种设计突破了传统行政壁垒，例如在土地资源分配上，杭州对科创走廊核心区实行“指标单列”，避免与其他区域竞争消耗：在考核体系上，减少地区生产总值权重，增加研发投入、技术交易额等创新指标。一系列创新的顶层设计使得科创走廊成为要素流动的“洼地”与创新产出的“高地”。

目前，大走廊形成了1家国家实验室+3家国家实验室基地+28家全国重点实验室+5家省实验室的高能级科创平台体系，并集聚了浙江大学、西湖大学等12所重点、新型高校，形成以大学、大装置、大科创平台为核心和众多科技孵化器、科创园、特色小镇组成的创新生态圈。

从早先的“工业立市”到“数字之城”，杭州，对于产业发展始终有前瞻性洞察和精准判断。

就在各大城市主动对标杭州的同时，杭州市开始了2025年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布局谋划：将对智能物联、高端装备制造、生产性服务业等21项存量政策进行“加码”，新增支持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航空物流高质量发展、促进数据要素流通等18项政策；专门统筹15%的产业政策资金，集中投向优质新质生产力，加大对通用人工智能、人形机器人等未来产业支持。

多年的资源汇聚，促使杭州产业生态厚积薄发。从生成式人工智能、人形机器人，到量子科技、脑机接口、未来网络等，杭州和浙江其他地区都秉持长期主义，持续布局产业新赛道，不断拓展产业新天地。

雨林生态：从“一枝独秀”到“万物生长”

高校实验室的论文能快速变成宇树机器人的关节设计，就连亚残运会的火炬台，都成了强脑科技脑机接口的秀场……

创新链、人才链、资金链的不断协同，让杭州打造出一片创新的“热带雨林”。这里没有单一参天巨树遮蔽阳光，却有万物竞发的生态奇迹。

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的杭州未来科技城一角。(受访者供图)

创新群落集聚激发“乘数效应”——

走进杭州钱塘芯谷产业区，可以看到中欣晶圆、宝鼎乾芯、赛德光电等众多半导体企业的身影。目前，这里已成功吸引了120余家半导体上下游相关企业入驻，初步构建起涵盖设计、制造、封装到终端应用的全产业链体系。

杭州幄肯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是芯谷产业区里众多创新企业的代表之一。2017年，攻读博士没多久的唐波带领一支专家团队来到钱塘区，创立了这家公司。“得益于园区高度集聚的产业生态，专注于高温热场领域碳素复合材料的团队能够迅速将实验室的最新研究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实现一项又一项的技术革新。”唐波说。

与其他一些城市“巨头主导”模式不同，杭州的科技版图呈现出独特的结构：在这里，阿里巴巴等巨头持续释放技术红利；“六小龙”等300余家细分赛道领军者专注场景创新；上万家小微科技企业协同分工，推动产业发展。

一片“热带雨林”的科创新跃迁就此成型。

以浙江大学、西湖大学等高水平大学和之江实验室、良渚实验室等省实验室为锚机构，杭州构建起环大学、环科创平台创新生态圈，引导创新资源在区域内高浓度聚集、高频次交流，形成“学科+平台+产业”模式。

如毗邻浙江大学玉泉校区，环浙大人工智能产业带的首个项目——石虎山基地，离浙大玉泉校区仅有10分钟路程，集聚着10余个创新工坊、30余家初创企业，智能协作机器人、医疗机器人、球形巡检机器人、无人驾驶机器人等多个创新机器人产品正在其中孵化。

要把创新主动权、发展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目前，杭州建立了五大产业生态圈的‘5+X’产业政策体系，资源要素保障也在加快推进，不断用政策助力战略性新兴产业持续发展。”杭州市经信局相关负责人说。

人才磁场产生“链式裂变”——

南宋临安城“参差十万人家”的开放基因，如今演变为人才净流入率连续多年全国第一的数字奇迹。

翻开“六小龙”创始人的履历，清一色80后技术极客。“布局未来产业，要摒弃唯头衔、唯‘帽子’的人才评价标准，关注具有‘极客化’、差异性的核心技术，以及有跨界特质的青年人才。”之江实验室发展战略与合作中心主任董波说。

游戏科学的两位创始人，怀揣着要做高质量单机游戏的梦想来到杭州。在长达6年的研发期中，杭州始终耐心陪伴，静待花开。

2019年，公司属地西湖区艺创小镇提供了3600平方米物业支持，主创冯骥考虑到未来发展，提出再租赁两栋办公楼，但要“等项目扩大了再来拿”。小镇管委会便真地将办公楼保留空置3年，直到2024年履约，还给予了一年免租优惠。

信任，是杭州给予青年人才的尊重，也是助力青年人才创新创业一以贯之的原则。

早在2008年，杭州就出台《杭州市高校毕业生创业三年行动计划》，从创业资助、平台建设、引导基金等方面给予支持，“中国杭州大学生创业大赛”也应运而生。此后的16年里，杭州助力大学生创业的初心不改，“三年行动计划”已滚动出台6轮，政策增值叠加，受益面更广。

如今，杭州正在实施全球青年人才集聚“青荷计划”，力推青荷乐业、青荷安居、青荷云聘、青荷创赛、青荷游学等8个方面举措，不断探索优化青年人才培养引进使用的有效路径。

杭州第一家上市的大学生创业企业——“每日互动”CEO方毅曾说，“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杭州的创业氛围，那就是‘balance平衡’，这种不疾不徐，不争眼前得失而着眼长远的定力，是杭州的独特之处”。

资本活水进行“精准滴灌”。

以“六小龙”为代表的前沿科技产业领域，有一些共同的标签，都是投入大、周期长、未来收益不确定性高。

面对这类“硬核”科技，建立同新质生产力发展相适应的科技金融体制至关重要。为此，杭州统筹构建多渠道、多元化融资体系，持续加大对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的支持力度，为创新创业注入金融“活水”。

杭州提出“财政科技投入增长15%以上，市本级新增财力15%以上用于科技投入，产业资金15%投向新质生产力”科技投入政策，完善国资创投基金绩效考核制度，探索尽职免责机制，不以单一项目亏损或未达到考核标准作为负面评价依据，适度放宽投资容亏率，推动国资创投基金“算大账”“算长远账”，成为更有担当的耐心资本、大胆资本。

为此，杭州组建科创基金聚焦“投早投小投科创”、创新基金聚焦“投强投大投产业”，目前两大千亿基金批复总规模已超1850亿元，撬动社会资本约1350亿元，累计投资金额725亿元。

早春时节，超山梅花迎来盛放，同处于杭州临平的中国算力小镇也迎来“爆发期”。成立3年多，算力小镇精准聚焦集成电路（芯片）设计、高端软件和人工智能两大核心主赛道。其间，当地引入的浙江图灵研究院作为产学研融合平台，大力推动技术创新与应用拓展，为小镇创新创业不断注入活力，吸引大量企业入驻。截至当下，算力小镇集聚企业2000多家，一批企业已经取得重大突破，可堪比肩“六小龙”的“蛟龙”“潜龙”蓄势待发。

“杭州投资人懂技术，敢押注‘十年冷板凳’。”连连数字相关负责人表示，其跨境支付系统研发曾获本土机构连续三轮跟投，“这在其他城市很难想象”。这种“慢钱快技术”的组合拳，让杭州避开了一些产业的泡沫和陷阱。

资本的汇聚也加速了科技成果的转化和产业化进程。业内人士称，近五年，投资人开始往硬科技方向转，这是随着产业发展的趋势而来的，“杭州包括浙江范围内的潜力企业，几乎都是从人工智能、先进制造、医疗健康等硬科技赛道跑出来的”。

“坚持做好‘难而正确’的事，持续紧跟科技创新发展潮流，不断推动杭州成为科技成果转移转化首选地。”杭州市国有资本投资运营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许宁说。

制度破壁：刀刃向内的“数智治理革命”

在杭州市余杭区行政服务中心，创业者王琳的体验颇具象征意义：刷脸调取电子证照、AI自动生成公司章程、区块链存证秒级审批。以前要跑7个部门，现在喝着咖啡就办完了。

这种“无事不扰，有求必应”的极致体验，正是杭州“刀刃向内”改革的缩影。

2月20日，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人们观看中国杭州宇树科技有限公司的机器狗表演。新华社记者尹炣摄

政府自身的“数字化再造”——

从游戏科学初创时享受的三年房租全免，到宇树科技濒临资金链断裂时“雪中送炭”的救命钱，杭州这座城市深谙“服务型政府”的真谛——既要当“店小二”，又不能乱掀后厨帘子。对于杭州而言，最好的政策是“不折腾”，最高的效率是“少盖章”。

在杭州，要开办一家企业，只需要在网上点点鼠标，全程网办，无需到线下办理，并且零成本，实现“一日办结”。便利的开办企业流程，最直接地推动了杭州市场经营主体的快速增长。

“对企业来说，政府服务，有时候减法比加法更有效。”杭州嗡嗡科技有限公司负责人刘杲劼说，他的创业公司在办理增加注册资本、变更经营范围等手续时，全部在手机上就完成了，“减表单、材料、流程，实实在在的方便”。

在杭州整体智治综合应用中，集成、精准、自动抓取、无缝衔接、多跨协同、综合集成、闭环管理……成为高频词汇。这些高频词汇的背后，是以“惠及百姓、赋能治理、促进发展”作为衡量是否取得实效的重要标准。

“杭州的数字化改革不只是一个应用场，更是一个探索场、一个试验场。”杭州市委相关负责人指出，数字化是推进改革的形式，是撬动改革的手段，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将数字化改革的创新成果上升为系统完备、科学规范、运行有效的制度体系，实现党政机关内部、党政机关与外部环境以及全社会各类主体之间的高效协同。

当其他城市还在比拼税收优惠时，杭州早已悟透：最好的政策是“不折腾”，最高的效率是“少盖章”。

创新要素的“先行突围”——

作为创业成功的典范，“六小龙”也都有各自的低谷。说杭州的创业氛围好，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资金、有人才，更关键的是鼓励试错、包容失败的基因。

很多在杭企业家谈到，杭州遵循新技术新产业发展规律，能营造安心、专心的创业创新环境。

当数据作为新型生产要素，快速融入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和社会服务管理等各环节时，作为数据要素最为集中的城市之一，杭州推出一系列数据产业发展激励政策，比如启动《杭州市数据流通交易促进条例》地方立法，提出“三数一链”数据流通基础架构，上线运营首个杭州密态计算中心。

对于新兴产业法律法规尚未明确事项，杭州纳入“沙盒监管”，鼓励入盒企业在风险可控范围先行先试，呵护创新火种。如孚临科技纳入“沙盒监管”后，在数据流通链式授权、善意使用风险隔离等方面开展创新试点，推出全球首个亿级参数银行反诈大模型。

在“绝影”系列机器人研发的过程中，杭州市政府协助提供了完整的实验场地，让企业可以进行大量的巡检功能验证，比如机器狗的野外功能测试等；当宇树科技需要测试环境时，杭州市滨江区政府直接开放了亚运会场馆。

而对于涉企检查，杭州实施“综合查一次”改革，避免重复检查、多头检查，最大程度减少不必要干扰，让企业专心创新；完善常态化“为企办实事”工作机制，倾听企业困难、诉求和建议，建立涉企问题“快速响应、限时办结”闭环管理机制，问题破解率100%。

这座城市似乎有种特殊的“柔性力量”，让许多创新企业的企业家感叹，杭州像会呼吸的孵化器，既给你试错空间，又在你需要时精准赋能。

用市场思维践行政府行为——

强脑科技创始人韩璧丞是一名“85后”哈佛大学博士生。2018年初，杭州市余杭区未来科技城的一群工作人员找到了他的团队。

“杭州真地飞了1万多公里，来到我们波士顿的办公室恳谈。”三四个小时聊得都是脑机接口技术未来的发展，“显然他们做了大量功课，我非常感动。”强脑科技合伙人何熙昱锦回忆说，“感觉千里马终于遇到了伯乐。”

杭州是一个市场有效与政府有为结合得很出色的一流城市，“基础科学-科技研发-成果转化-生产制造”全产业链比较完善的优秀城市，因而保持着创新创业的巨大原动力。

谈到杭州政府的执行力，市值风云创始人杨峰感慨：“有人在迪拜机场看见他们在吃盒饭，招商都招到迪拜去了！”一般招商都是“约人”，“他们‘扫楼’，去写字楼挨家挨户‘陌生拜访’”。仅看这两个例子，全国都很少见。

当其他城市押注单一赛道时，杭州选择“让所有可能性自由生长”：既支持之江实验室攻坚“三体计算星座”，也鼓励大学生用AI设计西湖文创雪糕；既建设投资超百亿的“中国视谷”，也保留馒头山社区的低成本创客空间；既引进诺奖得主领衔的西湖大学，也孵化出“用机器视觉选茶”的龙井茶农。

在浙商研究会执行会长胡宏伟看来，新质生产力的迸发，需要新型生产关系的孕育。只有在新型生产关系的丰沃大地上，才可能有更多的“六小龙”们破土而出，“大有可为”。

2月15日，杭州“六小龙”中的四位创始人聚在一起吃饭，关于“为什么是杭州”，大家各自说了很多有趣的观点，祝铭明说，“在这个环境里，我们不仅仅是自己在奋斗，身边的人不管是领导还是同伴，都给了我们非常多的机会，这是我们成长中非常幸运的事”。这是杭州科技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