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莫高窟、月牙泉以及回响千年的驼铃和马队,记录也讲述着敦煌的前世今生。敦煌更是一个想象的存在,那是飞天的故乡,是东西文化交融的驿站,在各种艺术形式的想象中,建构了另一个如梦如幻的敦煌。从某种意义上说,想象敦煌的意义已大大超出了真实的敦煌。这就是文学艺术的力量。此前,井上靖的长篇小说《敦煌》和叶舟的《敦煌本纪》,应该是关于敦煌叙述的翘楚。陈继明《敦煌》的出版,为建构敦煌宏大交响乐贡献了一个极为重要和华彩的乐章。
小说以唐代贞观时期为时间背景,以御用画师祁希为主人公,写王朝征战、凡人开窟、画师造像;在瓜州、沙州的地域空间里,写河西走廊吐谷浑人与汉人的融合;以汉人令狐家的动荡,写盛世到来之前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和景况。在遥想历史的同时,小说加入了当代人物,“我”的叙事视角和吐谷浑后裔慕思明的出现,使穿越了历史迷雾而与现实建立了联系。遥远的大唐仿佛就在眼前,佛窟壁画幻化为飞天在大漠漫天飞舞,万物生灵皆有灵,在作家的想象中被赋予新的灵性。小说开始写御用画师祁希给胡旋女画像,她飞旋的舞姿,似真亦幻,看见名为马槊的大刀,它的模样已是锋利的一部分,只要看上一眼,全身仿佛开满缝隙,冷风嗖嗖;还有那个表演幻术的天竺男子,身体可以像云朵一样徐徐升起,幻术究竟发生在表演者身上还是观看者身上!还有诸如此类的诸多现象,亦真亦幻真假莫辨。现实中现象亦如文学叙事,文学性就隐含在那真假难辨的讲述中,陈继明深得文学性的要义,不同的是他用现象学阐释了叙事学,那诸多的现象便构成了《敦煌》叙事的隐喻。
小说的主要人物是唐代宫廷画师祈希,他是阎立本的徒弟,他化名雪祈到敦煌求艺,参与石窟建造,融入当地日常生活和民风民情中。在绘制洞窟壁画,磨壁、制料等繁复工艺中,他参悟了另一种修行,不仅在绘画技法上有了提升,更在心灵上得到提升。令狐家族的悲欢离合是小说的重要情节,令狐昌为了逃脱二丁抽一的兵役,亲手将傻儿子推进井里,从此愧疚难安,离群索居,成了原野上孤独的牧羊人。大儿子令狐近知在征战中被突厥人俘虏,与当地寡妇成婚并育有子女,在突厥与大唐关系缓和后,他历尽辛苦回到故乡,成为一名流浪的骟匠。在令狐昌去世后,令狐家族为赎罪而凿窟。吐谷浑的民族史是小说要表达的另一内容,小说开篇就是吐谷浑人慕容豆的战败,为了种族繁衍,吐谷浑斩尽天水村的男人住进只剩女人和孩子的家里。吐谷浑后裔慕思明追宗寻祖,建立了当下与历史想象。除了线索性的人物外,祀丑儿、贼疙瘩、慕容豆等人物形象各有特点,而豆娘、令狐琴、智忍花、九珍等女性形象,是小说中最有光彩的人物,她们从不同的方面展现了大唐的雍容华贵,那是一个足够开放的时代,也是女性足够解放的时代。女性的精神风貌和时代风采,一如敦煌飞天,在她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雪祁与令狐琴,令狐近知与九珍等情感桥段分外动人。
多年来,所谓“宏大叙事”一直在遭到诟病,认为那是大而无当的叙事。其实,这是矫枉过正的后果,未必是这叙事类型自身的问题。而所谓“日常生活”也并非是解决所有文学问题的灵丹妙药。关键是作家是否有发现和学习的能力,是否有对人间万物世道人心幽微或况味的体悟和描摹能力。《敦煌》的情节、人物、家国关怀和小说推演过程,大开大阖万千气象,本质上是一部宏大叙事的小说,但我们因它而诟病宏大叙事将会感到为难。斗转星移,敦煌历尽千载,它经历的一切和它尚未被发现的历史文化价值,仍然是一个隐秘的存在。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陈继明的《敦煌》建构的同样是一座“当代”敦煌,他发现了另一个敦煌。在众多的以仰慕、赞叹并神化的方式书写的不同,陈继明是以平视的视角和对话的方式构建了他的敦煌,这个意识使他和敦煌有了平等关系,他可以从容地讲述与敦煌有关的人和故事,与人休戚与共的动物比如骆驼、马匹等的故事。有了平等才有自由,有了平等才会最大限度地写出大唐雍容华贵的万千气象。
对当代读者来说,《敦煌》这样的作品既能提供好看的故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以及高超的叙事艺术,更能提供深入了解敦煌历史的路径,从而进一步了解盛唐气象之由来、河西走廊之变迁,也进一步知道民族融合的方方面面,从而更加清晰地认识我们的传统文化、我们的民族发展以及我们自己。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也是传承民族文化性格的密码,我们由此进入敦煌世界,或许能发现更加迷人深邃的历史风景,更能感受民族文化创新性发展、创造性转化的内部机理,因此我郑重向读者推荐这本书。(孟繁华 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