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尝“甜头”

最后一场比赛花了1400万

2022年11月，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原主教练李铁被监察机关立案调查，足坛反腐由此拉开大幕。随后，中国足球协会陆续有十多名高层和中层干部接受审查调查，其中包括：国家体育总局原副局长、中国足协原党委书记杜兆才，中国足协原主席陈戌源。纪检监察机关还会同公安机关，调查数十名涉案人员，涵盖教练、球员、裁判、俱乐部高管、经纪人等方方面面。随着系列案件调查的全面深入，足球领域存在的深层次问题逐渐呈现出来。

杜兆才（国家体育总局原副局长、中国足球协会原党委书记）：经常通过送钱送物来疏通办事，在这方面好像形成了一种有点像惯例似的。

陈戌源（中国足球协会原主席）：中国足球腐败不是在一个方面，是全方位的。

李铁（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原主教练）：有的事情感觉在足球圈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是现在看来，很多事情都是违法的，都是违法犯罪的事情。

李铁是本次专案第一个接受监察调查并被留置的人员，事实证明，这个切入点的选择是非常精准的。他既在多家俱乐部担任过教练，又曾担任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主教练，在足球领域关系盘根错节，以他为突破口纵深挖掘、横向拓展，牵出了从联赛到国家队、从俱乐部到足协的若干涉嫌违纪违法犯罪人员，以及种种黑幕和制度漏洞。

丁进田（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国家体育总局纪检监察组副组长）：作为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的派驻机构，我们组立足职责定位，在发现李铁以权谋私的问题以后，我们一方面严肃查处，一方面我们想以此为突破口发现中国足球存在的根本性问题，回答广大球迷“中国男子足球为什么上不去”的疑问，从而推动中国足球健康发展。

罗氚（湖北省纪委监委工作人员）：李铁之所以能够成为国家队主教练，是因为先后带领两支中甲球队成功冲入中超，这一成绩对他的行业地位实际上是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的。但事实上李铁两次带队升入中超，背后都有大量“假球现象”。

李铁退役后转向教练岗位，2015年8月，他加盟河北华夏幸福俱乐部，首次担任主教练。当时赛季只剩9场比赛，华夏幸福俱乐部仅排在第6位，冲超前景并不乐观。李铁一上任，俱乐部就直白地提出，希望他动用人脉收买对手。

李铁：我做球员的时候最憎恨的就是踢假球的人，但是因为我知道这些可能会帮助球队增加（冲超）几率，第一次独立成为一个球队的主教练，所以也是有特别想证明自己的心态。

调查发现，一些财大气粗的俱乐部带动的“金元足球”氛围，是中国足坛风气恶化的重要催化剂。河北华夏幸福俱乐部看到之前恒大俱乐部通过投资足球带来了巨大的品牌效应，也试图效仿恒大通过烧钱寻求短期快速出成绩，定下了“第一年就必须冲超成功、第二年要获得亚冠参赛资格、第三年就要中超夺冠”的目标。

孟惊（原河北华夏幸福俱乐部董事长）：我们公司的文化叫千方百计实现目标嘛，所谓的千方百计就包括采取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就希望能尽快地拿到好成绩，能对公司的品牌有（正面）影响。

李铁上任后，赛季最后八场打出了一波神奇的八连胜，使得华夏幸福俱乐部最终以一分优势领先竞争对手，冲超成功。经调查，所谓冲超奇迹，完全是金钱之手在背后操弄。例如赛季最后一场，华夏幸福俱乐部必须胜或者平才能确保冲超，俱乐部为此砸下重金。

孟惊：最后一场比赛，我们大体上花了1400万元，当时是跟深圳队俱乐部、主教练还有球员，都打了招呼。

深圳宇恒俱乐部官方层面收受了华夏幸福俱乐部巨款，同意“放水”；同时为了多重保险，李铁的教练团队则负责从个人层面，直接收买对方球员。李铁授意助教郑斌，联系上了郑斌在深圳队的老乡，主力后卫黎斐。

郑斌（原李铁团队助理教练）：我们的实力应该是超过它（深圳宇恒俱乐部）的，就是正常打就能赢，但是就想弄一些这种方式做到百分之百赢，大家就是对这个结果太看重了。

黎斐开价600万元，表示会帮他们打点多名关键球员，华夏幸福俱乐部一口答应。讽刺的是，如果不是这次调查，没人会知道这600万黎斐其实是自己独吞了。

黎斐（涉案球员）：其实我也没找人，因为当时不管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都占优，我们当时客场，又是刚保完级，心已经散了，就想着最后一场，大家都不受伤，能把最后一场比赛踢完我们就放假了。

正如黎斐的判断，他截留这600万也不影响华夏幸福俱乐部最终以2:0获胜。一场凭实力就该赢的比赛，却偏要走邪门歪道，荒唐背后是极端的急功近利心态。

李铁：用这种不正当的方式获得了“成功”，实际上就会让自己变得越来越急功近利，为了取得成绩，找裁判做工作，收买对方球员、教练，有的是俱乐部找俱乐部的这种方式，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到后来有一点依赖。

愈演愈烈

调查改研究没查出任何问题

李铁在华夏幸福俱乐部打假球尝到了甜头，到2017年他被聘为武汉卓尔俱乐部主教练时，开始主动向俱乐部推销假球。

田旭东（原武汉卓尔俱乐部董事长）：我第一次接触打假球，你可能想不到是李铁找我，我就说好像这不是我心目中的李铁。

在李铁的怂恿下，武汉卓尔俱乐部也决定不惜血本冲一把。2018年10月6日，武汉卓尔俱乐部提前三轮冲超成功。

罗氚：球迷投入的是真感情，但是看到的全是一场假戏，欢乐的记忆都是虚构的，这会给人一种瞬间崩塌的感觉。这种感受实际上会一点一点地侵蚀大家对足球运动这种热情。

不正之风之所以在足坛不断滋长蔓延，一个重要原因是，本该负起监管职责的中国足协，多年来有多名干部自身抵不住诱惑，被裹挟进俱乐部的资本游戏，不仅对弥漫的歪风邪气放任不管，甚至主动利用职权帮助俱乐部在保级、准入、裁判判罚、赛程安排等多个方面谋取不正当利益。

陈戌源：我自己也收了俱乐部的钱，我就不会去“抓”这种风气，因为你去“抓”这个风气，那不是你自己“抓”自己吗，所以对这种现象事实上就基本上是放任了。

陈戌源是2019年8月22日，在河北香河国家足球训练基地当选为第六任中国足协主席的。而他当选的前一晚，就有两名地方足协负责人相继敲开他房门，各送上了30万元，请托他多多关照。陈戌源人还没有上任，就感受到了这个圈子潜藏的巨大利益，随即心甘情愿沦陷其中。

陈戌源：到我房间里来，把双肩包往我沙发上一放，说陈主席恭喜你、祝贺你，希望能够多关照，然后我说什么东西，他说“老规矩”了，我们都这样。

挡不住“老规矩”的陈戌源，自然也挡不住俱乐部的巨额金元攻势，任职几年来，他收受多家俱乐部钱财累计达数千万元。足协主席是这个样子，足协多个部门负责人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专案组通过他们的案情解剖廉政风险点，发现足协虽然只是一个社会组织，实际上掌握着巨大的公共资源和公权力，但权力失去监督制约，致使靠足球吃足球大行其道。

罗氚：联赛管理长期是管办不分，足协既监管又组织，权力过于集中，这样的话肯定带来很大的风险。监管者也都成了被围猎者，被俱乐部以及俱乐部背后的这种资本所绑架，放弃了对足球这个行业的监督权。

而国家体育总局原副局长、中国足协原党委书记杜兆才也同样公器私用，靠体育吃体育、靠足球吃足球，收受财物数千万元，对足坛乱象听之任之。

杜兆才：自己也没有当好中国足球反腐斗争的一个“守门员”的作用，在俱乐部老板的围猎当中，实际还是主观原因，没有加以严格控制（贪欲），有些随波逐流了。

2022年，有线索反映中甲联赛一些比赛存在假球赌球嫌疑，国家体育总局收到相关线索后，要求杜兆才牵头进行调查处理，然而杜兆才却偷换概念，用所谓调研来敷衍。

崔海飞（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第十六审查调查室二级巡视员）：把调查改成研究，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也没有处理任何人，只是出了一个调研报告。他本应带领中国足协党委担负起中国足球全面从严治党的主体责任，但是他不敢抓、不敢管，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中国足球领域腐败问题严重，行业生态恶化。

梦醒时分

豪赌世界杯失败哪有后悔药

党和国家对体育事业高度重视、对中国足球改革发展高度关注，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就印发了《中国足球改革发展总体方案》，强调要着眼长远与夯实基础相结合，持续用力，久久为功。杜兆才和陈戌源作为足协负责人，本应落实党中央决策部署，将推动改革作为第一要务，然而，他们却都觉得改革难度大、见效慢，与其花精力啃下这块硬骨头，不如一边为自己捞点好处，一边把出“政绩”的希望押宝在豪赌世界杯上。

陈戌源：看了改革发展方案，有一种畏难情绪，觉得这件事情，在我的任上，很多事情我是做不了的。实际上也是个政绩观的问题，自己就想在我的任上，国家队能够实现参加世界杯，那不是证明陈戌源很有本事嘛。

而当时，还有一个人也想要豪赌世界杯，那就是李铁。他感到，打假球取得的虚假战绩，已经为谋求国家队主教练职位积攒了资本，但还需要临门再推一脚。2019年8月，当他得知中国足协要组建男足国家选拔队参加东亚杯时，感到机会来了。

李铁：因为我太想成为国家队的主教练了，所以就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很多人去请托，找了足协的领导，能够帮我来说好话，能够推荐我。

李铁行贿的思路和踢假球如出一辙，觉得需要多重保险。他一方面游说卓尔俱乐部出钱帮他做工作，表示如果自己能上位，也会在多方面回报俱乐部，俱乐部为此拿出200万元向陈戌源行贿。另一方面，李铁觉得时任足协秘书长刘奕也颇具话语权，于是又自掏腰包送给刘奕100万元。

陈戌源：俱乐部给我送钱，跟我推荐，他说陈主席，李铁这个人不错，国家选拔队主教练（职务）为他的未来能够创造一个机会，创造一个平台。

刘奕（中国足球协会原秘书长）：（李铁）约我聊天，谈国家队建设的问题，那时他趁这个机会给了我钱。他说希望秘书长你要多支持，我说没问题，铁子我肯定支持你。

就这样，李铁如愿成为男子足球国家选拔队主教练，等到里皮辞职后，随即被火线任命为男足国家队主教练。确认获得这个职位的第二天，李铁就飞到武汉和卓尔俱乐部谈交易。

田旭东：实际上就是利益交换，就谈得很赤裸了，我带哪几个球员进去，可能哪个球员会给上场时间，在足协层面上肯定会搞好关系，帮你们提供一些资源。他给我们开出了这么多非常有诱惑力的筹码，向我们要钱。

李铁与卓尔俱乐部以总额6000万元的金额，签下了一纸所谓的合同，实际只是以此为幌子，来掩盖权钱交易的本质。随后，他很快将卓尔队的四名球员选入了国家队大名单。

田旭东：那天看到那个国家队名单，我脸是发红的，什么意思呢，我知道我们球员的能力，进不了，一个都进不了。

一旦球员和教练选拔被当做谋取私利的砝码，出不了成绩是必然的。何况，系统的青训、健康的联赛才是国家队的根基，当多方都热衷短期利益，忽视青训投入，当联赛充斥不正之风，金钱有可能左右胜负时，这种被污染的足球土壤，自然无法提供培育人才的充足养分。当球迷们还期盼着李铁能带领男足国家队冲进世界杯，很多圈内人早就心知肚明，这样的奇迹根本不可能发生。

黎斐：作为圈内人来说我们都没有信心，真的。经常你是处于消极比赛（状态），不管从心理、从生理你都是很放松的状态，没有总是在一个精神很集中的状态下去完成这些技术、战术，那时间长了，这些你再想紧（张）起来的时候你是紧（张）不起来的。

郑斌：现代足球绝对是科学，足球比赛还是需要真正的比赛，这样才能真正锻炼球员、教练员。

李铁从2020年1月2日被任命为国足国家队主教练，到2021年12月3日在球迷骂声一片中下课。急功近利的结果，是上升得快，坠落得也快。不知他是否还记得，球员时代的自己之所以能成功，靠的是“跑不死”，而不是跑得“快”。

李铁：我是非常后悔的。还是要踏踏实实，也要走正路，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走捷径。

倒在走捷径路上的，不只是李铁。河北华夏幸福俱乐部和武汉卓尔俱乐部如今都已宣告解散。杜兆才和陈戌源也没能拿到想要的“政绩”，反而双双落马。还是那句老话：足球是圆的，有再多的权力和金钱，也无法任意塑造它的形状。

陈戌源：球迷可以包容中国足球的落后，但是不能原谅腐败。我作为足协主席来说，我负主要责任，我想深深地向全国球迷，真的要谢罪，我错了，我自己真的认为我自己错了，我非常后悔，没有后悔药可以买，如果有后悔药可以买，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把它买回来，我也不会再去干这种事情。

系列案件的查办是对足球领域的一次刮骨疗毒，而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中国足球走了不少弯路，但永远都会有痴心不改的球迷们爱着它，永远都会有孩子们带着梦想走近它。他们赢了就快乐，输了就难过，一切都清澈而真实。他们的初心，需要足坛管理者和从业者去用心呵护。

记者：假球这种事听说过吗？

小球员：听说过。我听说李铁被抓，他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记者：有人说我故意输给你们，你们愿意吗？

小球员：不愿意，用真实实力赢了会更快乐。

记者：你们将来长大了想踢球吗？

小球员：想，我要踢，去踢世界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