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海外版记者韩维正

今年可谓是人形机器人的“破圈”之年。从蛇年春晚上的“手绢舞”，到北京亦庄的机器人马拉松，再到浙江杭州的机器人格斗赛……人形机器人的系列活动纷至沓来，相关话题也频上热搜，令人目不暇接。

热闹背后，藏着产业发展的密码。国际会计师事务所毕马威发布报告称，过去五年，中国在人形机器人技术领域申请专利近6000件，成为全球申请量最多的国家；其产业融资规模从2020年的15.8亿元升至2024年的72.3亿元，年均复合增长率为35.6%。

发展人形机器人，中国有哪些优势？为什么近年人形机器人产业爆发式增长？在全球发展赛道上，中国处在什么位置？下一步，人形机器人的发展是什么样？记者采访了相关专家。

中国优势何在？

强大供应链无可替代

“最大的底气，来自我们多年工业积累形成的高质量供应链。”清华大学交叉信息研究院助理教授、星海图联合创始人许华哲告诉记者，这不仅是能不能造出一个零件的问题，而是这些零件能否在规定时间内协调完成、整体交付。

中国是全球唯一拥有联合国工业分类中全部41个大类、207个中类、666个小类工业门类的国家。这种“全覆盖”优势使中国能够快速形成产业链集群，实现“积木式”组合生产。

“别的地方或许能单独造出一个东西，但很难实现系统级的整合交付。我们有完整的上下游链条，这是中国独有的优势。”许华哲说。

一根火柴会引燃另一根火柴，一个优势往往也会带来又一个优势。完整的工业体系，首先意味着使用场景丰富。

“中国拥有全球最大的应用场景。”优必选科技创始人、董事会主席周剑认为，人形机器人第一个主赛道是智能制造，比如在工厂中的搬运、分拣等，中国各类制造场景丰富，让“人形机器人”可以大显身手。而这些在真实场景中产生的数据，恰是训练人形机器人最宝贵的资源。

丰富的场景，带来市场的需求。一些高污染、高危险、高劳动强度的工种，对人形机器人的需求很大。正如浙江人形机器人创新中心首席科学家、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熊蓉所说，“一旦有了市场，企业就有动力投入资金和人力去做相关研发，这是推动我们不断前进的重要力量”。

政策支持与人才储备，也是中国的优势所在。2023年10月，工信部印发了《人形机器人创新发展指导意见》，为人形机器人产业高质量发展指明方向。在政策牵引下，北京、上海、浙江、广东等地积极因地制宜布局人形机器人产业发展，已形成具有一定引领性和规模效益的产业集群。

“目前我国人形机器人企业数量已经超过400家。”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泰尔系统实验室副主任韩镝表示，中国拥有大量人工智能、机器人、自动化领域的工程人才，这对人形机器人产业的发展至关重要。

人形机器人产业为何爆发？

硬件成本下降，智能能力提升

人形机器人发展，依赖“硬件+智能”两个维度。产业的爆发式增长，源于这两个维度上的突破。

“在硬件上，经过多年迭代，我们终于找到了既能量产、质量又过硬、成本又能接受的方案。”许华哲给记者讲了人形机器人“老大哥”波士顿动力的故事——

过去，波士顿动力选择用更昂贵的液压方案来驱动机器人，他们认为廉价的电机做不到。直到后来看到中国的机器人用电机驱动关节也能翻跟头，他们才意识到，中国的电机已经足够强了。

“这是因为中国的电机在能量密度和成本控制方面表现非常好。”许华哲说，“我们用更安全、更便宜的方式实现了更好性能。”最终，波士顿动力放弃了原来的液压方案，也改用了电机结构。

此外，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的蓬勃发展，也对降低机器人硬件成本大有裨益。“新能源车和机器人在技术组成、供应链形态等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如都以电机为主要执行机构，以摄像头、激光雷达等为主要传感方式。”韩镝介绍说，许多传感器供应商已经积累了高性能、低成本的解决方案，直接迁移到机器人身上很方便。

“在核心零部件上，我们几乎都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做出相当甚至更好的性能。”许华哲说。

另一个维度，是智能能力的突破。“过去做机器人控制，要建模、写代码，非常费力，而且很难实现复杂姿态的动态平衡。但现在大模型走通后，强化学习所需的训练算力成本急剧下降。”深圳市人工智能与机器人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丁宁告诉记者，如今可以构建一个仿真环境，扔进去“100万台虚拟机器人”，通过奖励、惩罚机制，自主演化出最佳运动策略。这些策略还可以通过大模型转化为代码，实现从仿真到真实机器的迁移。

“以前这一套训练成本极高，现在一两千万就可以支撑一个中小企业完成从零到一的开发。”丁宁说，基于人工智能的强化学习、模仿学习等开发方式，让人形机器人的研发迭代速度显著提升，有效推动了产业发展。

中国处于什么位置？

处于第一梯队，硬件实力较强

今年初，摩根士丹利发布一份报告称，人形机器人“大脑”研发主要集中在北美地区，而“身体”部分则是中国企业的强项。

据周剑介绍，哪怕是国际最知名的机器人公司，其80%以上的零部件合作方都在中国，其中不少是生产机器人的关键环节。对此，丁宁表示，“在硬件和控制，也就是‘肢体’和‘小脑’这两块，中国可以说已经具备了不小的优势。”

当然，中国也存在一些短板，主要集中在智能计算与高精度部件领域。“目前国产芯片在算力和轻量化方面与英伟达仍存在差距；部分高性能传感器、直线关节所需的滚珠丝杠、轴承等精密部件，在精度和寿命上也仍需追赶。”熊蓉说。

目前，全球人形机器人的共同短板，还是智能移动操作能力。也就是说，机器人能不能像人类一样，双手协调地使用工具完成复杂任务。

“比如机器人洗衣服，就算动作再灵活，可能也不如一台200块的洗衣机高效。如果不能脱离预设程序，做不到智能适应场景，那它很难进入实用阶段。”丁宁说，“所以本质上，人形机器人真正的门槛是智能水平，也就是它的‘大脑’。”

多位专家表示，智能水平提升慢，与难以获取高质量数据有关。

“数据基本上可以分为真实数据和仿真合成数据两大类。真实数据质量高但数量少、成本高，仿真数据量大但质量不足。”北京大学助理教授、银河通用创始人王鹤告诉记者，高质量真实数据缺失，已成为制约产业发展的一大瓶颈。“我常举这样一个例子，‘你只看别人游泳，能学得会游泳吗？’”

“数据对于人工智能的意义，就像石油之于工业。数据问题解决，算法和模型才有可能真正进化。”许华哲说，当前很多机构正在努力，比如提升遥操作（人类操作机器人收集数据）效率、优化仿真质量、建立高质量标注系统等。“未来谁能在数据质量与规模上实现突破，谁就有可能在产业发展中形成决定性优势。”

未来发展什么样？

从工厂走向万家，脚踏实地最重要

“帮助人类完成重复、简单、枯燥的劳动，才是人形机器人的正确发展路径。”对于人形机器人的应用顺序，周剑认为是先在工业场景实现大规模应用，然后是商业场景，最后才是家庭场景。

对于机器人在工业领域的规模化应用，业界一般认为是2年-3年，而进入家庭场景，则需要更长时间。

做家务这类场景，看似简单，其实更难，因为需要更强的任务理解能力。丁宁举了一个例子：如果机器人在倒咖啡时能自发“抖一下手”，是因为它根据自己的经验理解知道这样能让残液流出，而不是人后台教给它这个动作——这才叫具备真正的任务理解能力。目前，无论国内还是国外，这个能力都还没有突破。

熊蓉还提到了成本问题。“机器人的价格也需要合理，不能是只‘展示’不‘实用’的科技玩具。”熊蓉说，“只有当机器人既‘能干活’，又‘买得起’，它才能真正进入家庭场景。”

王鹤认为，关键是先让机器人产生生产力价值。“比如抓取、放置、移动，这几个能力看似很简单，但工厂、超市、零售环境里不就是拿、放、走的组合吗？”目前，银河通用的机器人已进驻无人药房，在收到订单后拣货、送货、打包并交给快递小哥。

“我希望先让一部分人、在一部分场景中看到它的价值，比如在超市、饭店、医院等地方真正‘干起来’。当人们开始接受并习惯它的存在，未来就不远了。”许华哲说。

“我呼吁产业中每一个人十年如一日、脚踏实地去做技术研发和工程落地化的事情。”周剑说，“如果能够坚持正确的方向，中国企业肯定能在全球人形机器人产业大潮中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袁雪骐参与采写）